每到星期一和星期二,六都会去大理的私立学校给孩子们上农耕课。孩子们只要看见种子发芽,就会欢欣尖叫。
记者/李行
图/受访者提供
“六”是一个生于80年代末的日本青年,刚过30岁。他的日本名叫“上条辽太郎”,出生于日本千叶县,18岁和22岁的时候先后两次离开日本,到澳洲、印度、泰国旅行。
他遇到喜欢且适合自己的地方就住下来,依靠劳动和服务换取免费的食物和住处,用种地的方式随遇而安地生活。
22岁的那次旅行把他带到大理,并让他定居下来,一住就是7年。
六的家,住在银桥,大理古城向北五公里。那是一个长满巨大仙人掌的破落小院,年久失修,当地农民已经不愿意住进去。六和妻子阿雅,一点一点修葺了房屋,支起了炉子和烤箱,让小院变得美好宜居,同时租了两亩八分地,种稻,种菜。
2011年是六到大理的第一年,也是在那一年,他结识了苏娅这个后来的中国好友。当时,在北京从事媒体工作的苏娅回到老家大理休假。
和空五岁的生日派对。火盆、即兴音乐、用地球烤箱烤制的披萨、朋友亲手做的生日蛋糕——六的家庭派对的标配。每个孩子过生日,他们都会邀请散居在各个村子的朋友来上银的家中庆祝。
在古城的博爱路上,苏娅看到六在榕树下弹琴,她在他面前放了一点钱。第二天经过那里,他还是在树下弹琴,她又放了一点钱。第三天依然,但苏娅要放钱时,六拒绝了。
后来,苏娅再次遇到六的时候,他和妻子阿雅以及两个孩子已经在大理住了三年。
因为苏娅决定回到家乡大理生活,她与镇上的很多“江湖人士”一起,融入到了六一家子的生活中。六讲起他二十多年里“浪迹天涯”的经历、他正在践行的农耕生活以及他父母、妻子、孩子的故事都让苏娅觉得新鲜,也让她不由得想把这些故事写下来。于是,就有了两人合作的书——《六》的诞生。
书的封面是一张照片。金灿灿的地里,笑容灿烂的六和儿子在一起捆稻子。土地之上是一片晴空,以及六写下的一句话:“我想分享给别人幸福,大的小的都无所谓,如果我活得快乐,我就有机会给别人幸福。”
六带着和空、结麻收稻。在田边长大的孩子,会像自然一样阔大吧。
农耕生活
无论是春耕还是秋种,六和大理的农民都不一样。他用自然农法,不施肥,不打药,不驱虫,甚至,不太除杂草。他觉得地里自己长出来的东西,总是好的,虫子也无需区分好坏,它们不会把粮食吃光,虫子吃完的部分人再来吃,接受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。他甚至认为一样东西如果在这片地里不爱长,那就说明本地人不需要它。他相信人是被土地驯服的,人吃着土里长出来的东西,也就被土地驯化着内在。
有路过的大妈跟六说,你这种方法不行的。六说,试试看吧。
收麦、种稻子时,他会呼朋唤友过来帮忙。于是,分散在苍山脚下村子里的朋友们就会陆陆续续集中到六的土地上。阿根廷人、法国人、英国人,五湖四海的朋友都是图个好玩,顺带学点农活。
六拿几支细竹竿,站在田边教大家种稻,竹竿长30厘米,先把它放平用来测量每株秧苗的间距,再竖起来,照地上戳出个小孔,把秧苗放进去围拢上湿土,一株秧苗就栽好了。
地头上的破音响会放着欢快的音乐。累了的时候,大家就一起唱歌、说笑。中午时分,阿雅送来够二三十人享用的料理:饭团、浓汤、烤时蔬、沙拉。大家席地而座,吃吃喝喝,像一个盛大的露天派对。
六在柴米多集市摆摊卖味噌拉面、手工食物等。坐在六背后的是酒井先生,他来自福岛,孤身一人。六每次摆摊,酒井先生都会去帮忙收拾碗筷,很多客人还以为他是六和阿雅的父亲。
六自创的种稻方法,第一年下来,收成并不多,一亩多水田只打了两百斤大米,好在六的预期并不高。他把大米装进牛皮纸袋里,带上阿雅,去送给帮助种稻的朋友,一家人郑重地感激有时让大家都不好意思。
这还不是最坏的时候,有时候,六一家的日子特别难过。但他倒并不沮丧,比起此前穷游世界,以天为被、地为席的日子,这实在算不得什么。
他还可以用其他方式自力更生。在日本人对“百姓”一词的概念里,是要学会做一百种事情。所以他学习乐器、做食物、学按摩、养鸡等各种技艺。
22岁起,他开始学习音乐,随身带一把吉他、一支自己制作的澳洲传统乐器迪吉里杜管,遇到同样做音乐的人,就即兴来上一段。有时候,酒吧老板也会邀请他去演出。
六的朋友约翰给孩子们弹唱生日歌。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,有相似的志趣、爱好和经历,差不多都是在漫长的旅程中漫游,到了一个很小的地方,停留下来,按照各人的条件慢慢开创小家庭的生活,未来或许还将远行。
迪吉里杜管其实就是一根长约2米的空心树干。制造这种乐器的过程很有趣,枝干里边的白蚁一生都在不停地蛀木,它们把木头啃下来不是直接吃,而是把拌上唾液的木渣运往巢穴内分层堆积起来,使其发酵产生食用菌。土著人就利用白蚁的这个习惯,把小桉树的树干砍下来,插在白蚁洞穴上,如此一来,白蚁得到原料,土著人得到了心爱的乐器。
这个乐器按照土著的风俗来讲,通过吹奏,活着的人能够与死去的亡灵或者自然界的精灵进行“交谈”。特殊的节奏律动和发生方式,产生了一种类似大地震动的回响效果,又好似某种特殊的语言在低语对话。
冬天的夜晚,苏娅等人围坐在六家院子里的篝火前,有人拿起吉他轻轻拨动,有人敲起卡洪鼓,六就会吹起低沉的迪吉里杜管。月影移动,人也会迷失在音乐的世界里。
六说,音乐是丰富的存在,所有人都可以一起玩,它让人快乐,即便你在一首歌里听到了寂寞,那也是一种快乐的情感。
贝伯特、雷蒙德和六的即兴发挥。迪吉里杜管循环的力在弦音里跳动,西塔琴在雷蒙德手中揉得更加细密,四周的浪涌更激越了,颤抖的波纹滞重平稳地运动,突然一阵疾音上升,风拂过,秩序消失。
农闲时,六喜欢在家里做一些发酵的食物:味噌、米酒、豆腐乳和咸菜。他觉得,发酵食物在空气里生长变化,催发各式各样的有益菌,对健康有好处。这是日本普通人家的传统生活。
过去,每家都自制发酵食物,多做的食物摆到集市上去卖,细品起来,每家的味道都不同。但到了六的父母一代,经济发展,超市取代了露天集市。人们已经放弃了这种传统,因为超市里经过添加剂调和的食物口感更好、更统一。
“我们可以去大理的菜场看看,肉的旁边有苍蝇说明这肉很新鲜,超市里的冷冻食品看上去很干净,但看不见它们的包装、物流过程,不知道有没有问题。大家越来越喜欢干净的食物,因为人们相信自己看得见的东西,不关心看不见的东西。这有点可怕。”六说。
说到这些,六有些担忧。但他还是坚持自己自然传统的农耕方法。他敬重自己那小小的两亩多地,当地农民打药,施肥,他不说,只是自己默默种着,种出更好的菜,也养出更肥的土。后来,他邀请没种过稻子的大人、孩子一起来参与这个过程。慢慢地,一些私立幼儿园和学校开始教小孩子种地,来这里体验农耕生活的人也日渐增多。
“大理的自然环境好,很多人从城市来到这里,成了一种流行现象。大家关心食物、关心农业,这很好,但现在有机农业变成了一门生意。其实不用农药和化肥本来是很自然的事,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稀罕了,我们一直都是自己做食物,染布,做包……传统生活就是这样的,只是大家离这种生活太远了,所以觉得我们很帅很酷。”六笑着说。
逃离
某种程度上,六的浪迹天涯,是对日本当代生活的逃离。
六的老家千叶位于东京城郊。住在那里的大部分人每天清晨坐30分钟列车去东京上班,朝出夕归。六的父亲在一家有名的内衣制造公司上班。父亲年轻时像六一样特别爱玩,但上班后就没了时间,只能到居酒屋里喝闷酒,消磨到很晚才回家。六的母亲是一家英语教育机构的教员,也在家里办英语辅导班。
父母一眼望到底的生活让六早早产生了抗拒。他从中学足球队离开,到东京游荡。没钱花了,他就找工作,误入一个讨债公司,做一份需要演技和骗术的工作。虽然工资很高,但他并不适应。后来,他遇到了一些做音乐、农业的朋友。有人告诉他,应该去澳大利亚看看,那里有很多森林音乐派对。
大学上了一段,六休学,去澳大利亚旅行。三个月就换一个地方,漫无目的的旅途让他的心沉静下来。再次回到国内,面对东京街头警察的多次盘问、检查,他倒学会了配合。之后的一些事情,更是影响了他对未来生活的选择。
22岁那年,他去爬山,结果从山顶摔了下去。幸好手机还有信号,直升机第二天找到了他。腿部手术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。瘫在病床上的那几个月,他感觉时间停滞了,生活没有方向,愤懑不已。像他这样的日本青年并不少见,他有一个朋友甚至在一年前自杀了。
而在他取掉腿里的钢钉后,自杀朋友的父母请他帮忙完成儿子的遗愿:走完四国岛88个寺庙的遍路,重塑自己的精神面貌。
虽然腿伤还在,但六决定走这趟旅程。
日本的“四国遍路”有1200年的历史、1200公里的长度。据说它会让你见识脆弱、体验无常,也会坚定你的信心,教你看清方向。遍路上的88个寺庙都有编号,带着身上仅有的一点积蓄,从88号开始走起。
少花钱,不喝酒,不抽烟,不用手机……除了走路,还是走路。他有时住在野外,吃路人给予的食物。有时,在路边野餐。风吹雨淋,他每天多则走四五十公里,少则走二十公里。腿伤复发,他就挪着步走。
有一次,走到偏僻的岔路上,腿疼得厉害,抬头却看见三四个未开封的热敷袋放在路边。他敷在伤处,疼痛减轻许多。还有一次,他掉了一块毛巾,第二天就有人在寺庙门口送毛巾。“真是太奇妙的体验,可能我的心是干净的,如果心特别沉重,它们可能就没了。”
这次旅途,对他的人生影响很深。他开始相信“信念”,他觉得人与人、人与世界的对话变得更加微妙而重要。
后来,他爱上了“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”的生活方式。每当风味特别的米酒酿成,他就邀请朋友来品尝,相互赠与的生活让他感觉到富足,也让他的心开始拥抱世界。
六在朋友的酒吧演出。带着乐器旅行,音乐让六的旅途不寂寞。在路上遇到同样做音乐的人,就即兴地玩一段,彼此很快靠近,越过很多障碍,成了亲密的朋友。
六的朋友贝伯特和约翰。贝伯特是火舞表演者,约翰是画家,他们都来自法国,居住在大理的农村,日常工作都与艺术创作有关。六经常和他们一起做即兴音乐,贝伯特演奏箱鼓,约翰弹吉他,六吹迪吉里杜管。
自然分娩
去澳大利亚前,六有点害怕,因为对未知的恐惧。但在泰国旅行时,他认识了阿雅。
那时,他和阿雅都在泰国不同的学校学习按摩。一天,他们在一个按摩工作坊上相识。阿雅给六的最初印象是“很好看,有些男孩子气,特别0PEN”。
好像很顺其自然,两人成了恋人。后来,阿雅去印度,继续一个人旅行,六回到大理。半年后,阿雅来大理找六。那时候,他们因为没钱,租的房子很小,只能在院子里的一小块土地上种菜,简单的生活也变得“可爱起来”。
阿雅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“和空”时,六26岁。他们面临一个选择,待在大理还是回日本。“有孩子后,很多人可能会回国过稳定的生活,但我们在日本什么也没有。大理的小房子虽然是租来的,但毕竟是个落脚的地方。我也不想为了孩子回日本找一份不喜欢的工作,像父亲那样工作到老,这样的父母有点可怜吧。”六说。
六的朋友里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,有大理人也有外地人,有手艺人也有生意人,有艺术家也有无业者。他们都像六一样真诚而又结实地活着。
和空出生前,六和阿雅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,在家里生孩子。
考虑到中国的医院不允许丈夫进产房,阿雅又不会说中文,如果去医院生肯定很害怕。他们咨询了有经验的朋友,又买来两本书学习自然分娩。
临产前一个星期,他们到医院例行检查。医生告诉阿雅,羊水太少了,她必须马上住院,下午三点做剖腹产手术,走出诊室,阿雅哭了:怎么会这样?
六却不想就这么放弃,他想起之前看过资料上写,羊水量是一个波动的数值,时常变动。于是,他请朋友又找一家医院做检查,结果那边查检的结果是一切正常。
一天早上,阿雅的羊水破了一点,他们很紧张,白天还好,出门去散步了。傍晚,疼痛开始加剧。午夜后,还是没有生下来。“当时我们都没有经验,不知道疼痛发作时,应该继续干活,再吃点东西,像平时一样活动会让生产更容易。第二天凌晨五点四十分,我扶着阿雅站起来,在重力的帮助下,她生了和空。我用竹子做的刀慢慢地切开脐带。但阿雅还是流了好多血。当时我们都想,如果天亮还没生下来,就去医院。好在他生下来了。”六回忆阿雅第一次生产时说。
有了第一次的分娩经验,生“结麻”时,阿雅和六都从容了许多。感觉到腹痛时,阿雅就趴下来做猫拱背的动作缓解疼痛。疼痛过去后,她继续做饭、收拾屋子。傍晚,她躺在床上等待临盆。“她试着去接受疼痛,出乎意料地,感觉越来越放松。甚至在生下孩子后,她还有力气站起来穿好裤子。”苏娅在看过阿雅生产时的影片后如此说道。
在阿雅生孩子的日子里,六会用紫米和糯米做成年糕给她吃,有催奶作用。
2014年秋天,水稻收割之后,六合大儿子和空在田里。六用日本人的传统方法晒稻——在田里支起木桩,把稻束倒挂起来晾晒。
生“天梦”时,由于此前给和空、结麻看过一些产妇分娩的纪录片,六问他们是否想看。他们并不害怕,都来到阿雅旁边待着。生产时,和空看到妈妈痛苦的样子哭了一次。六跟他说,没事儿小宝宝出生时都是这样的,妈妈心里其实也很开心的。和空就止住了哭声。
六和阿雅并不鼓励前来咨询的夫妻一定要自然分娩。“关键是什么样的环境让妈妈最放松。但不管在哪里生,我都推荐夫妻俩学习一些生产常识。在日本的医院里,丈夫可以进产房陪伴妻子,但如果丈夫对此一无所知,可能会加重妻子的不安。而且比起怎么生孩子,怎么养孩子和给他们怎么样的环境更重要。”六说。
风会带你到想去的地方
北京,《六》的新书发布会上,六带来了自己制作的迪吉里杜管,现场即兴演奏了一段。观众对六一家子的生活方式都很好奇,但也充满疑虑。
有观众问及孩子未来的教育问题。这个问题此前也一度困扰着六和阿雅。私立幼儿园通常收费很高,他们承担不了。好在那年冬天,镇上开了一家公立幼儿园,住在当地的孩子都可以上。一学期收费不到四千元。这是他们可以负担得起的学费。阿雅觉得,孩子们长大后是和普通“百姓”相处,上个普通学校就挺好。
六认为他并不需要为子孩子而违背自己的内心,被迫改变。也不会在生气的时候假装开心给孩子们看,因为不想给他们“假的开心”。开心不开心都是自然的,与孩子相处的感觉也是自然而然的。“小孩子不太明白穷或者富的概念,只会看父母开不开心,等孩子长大了,我希望他们觉得他们小时候很开心,父母很好玩,很自由就好了。”六说,这些理念他也从农耕生活中体悟许多。作物还是小苗时,管得多些,杂草长得太盛就除掉一些。但作物也有自己的力量,管太多,他们生命力就丢了。
2015年,阿雅和结麻在收稻后的田野上。傍晚浓稠的天光照耀着平畴远风。阿雅的老家在名古屋,她是家里排行最小的孩子,被父母和哥哥姐姐照顾得太好、管得太严,什么都有人替她做。阿雅渴望独立的生活,少女时代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。
种过菜的人会知道,每一粒种子的性格、愿望、命运都不同:有些长得慢,有些长得快,有些病弱,有些强壮;有些开心,有些疲惫……他希望每个孩子按照自己的节奏自然生长,不需要活得像别人。孩子有他们的缘分、机会、人生。“那是他们的,不是我的,我只是给他们我认为好的环境,只希望他们不给别人添麻烦,不做对自然不好的事情。”
甚至,在孩子们的印象中,还没有自己是日本人的概念,也不懂得区分中国人、日本人、法国人,他们只知道日本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。六也不想教他们这些,他觉得人的故事、文化、历史究竟在哪里都是很自然的事情。
就像他每每弹琴唱起的那首歌,“风在看着你,风倾听着你的声音,风会带你到想去的地方。开始吧,上路吧,风会带你到想去的地方。”
(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18年第36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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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回归农耕生活 日本青年在大理“自力耕生”|苏娅|大理|日本